我亲手打碎自己的脊梁,给奸相之女当老师那日。
举国的文人都在骂我“佞相走狗”。
只有我的学生睁着清澈的眼眸看我:
“先生,学生听闻您生平宏愿便是人人平等。那——您知道德先生与赛先生吗?”
后来,我才知道,她来自遥远的未来。
穿越一场,只为了救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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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鹤县出名的才女。
六岁便传出神童的名声,短短三年,我的聪慧举国皆知。
十二岁那年,我被召入京面圣,得了圣上一句女中豪杰的赞誉。
因这微末的名声。
即便我如今落魄了,衣衫褴褛。
那个陷害我的罪魁祸首,李相国,依然愿请我入府教授他的幼女。
毕竟,李相国重名。
我如今空无一物,也只剩下些微不足道的名声。
李相国知道我不会拒绝。
如今我失去所有,想要苟活,便不能拒绝他。
捉弄我这般地位低下、毫无根基之人,一向是他的乐趣。
相府内,李相国客气地敬我一杯茶:“沈先生,以后小女的学识,就靠你了。”
若是从前,我多半会自恃才高,道一句“相国大可不必如此”。
再不济,也会是不卑不亢地饮下一口,不作他谈。
可如今,被那滔天的权势碾轧过后,我只想活,像个人一样活着。
我反应极快,跪地叩谢:“多谢相国不计前嫌,还肯给民女一条生路。”
相国笑着扶起我:“先生不必如此多礼。”
虚伪和谋算遍布他的面庞,瞧得我心中恶心。
可我只能笑,一直笑。
在相国府,做一个合格的战利品,是一个被打碎了脊梁、没有威胁的祝他扬名的懦夫。
相国是个体面人,给我安排的住处也体面。
花草众多,皆是精心修剪养护。
院中花草多低矮,只有一丛竹林直挺挺的,晃着我的眼。
为我领路的婢女顺着我的目光看去,笑道:“老爷说先生喜欢竹子,特意命人为先生栽了一丛小琴丝竹。”
说罢,她又指向墙角边的凌霄花:“那是凌霄花,老爷说先生定会喜欢的。”
我曾言我最喜欢竹,因为其生而有节。
我说人生来平等,不该折腰事权贵。
有节的竹子是曾经的我,凌霄攀缘他物而生,便是在笑如今的我。
果然是体面人,便是嘲讽也是这般体面含蓄。
若是让这样的体面人保持不住体面的样子,多是要命的。
我在大牢里多日,遍体鳞伤,不过是因为他一句:“我想看看,这沈先生自称人生而平等,自诩为圣人,是否真不怕这人世间里的苦楚?”
他猜对了,我没撑住。
我不是什么圣人,我只是个自以为是的蠢材。
我正低头感慨,一道清脆的声音入耳:“沈先生好,学生见过沈先生。”
我抬眼,对上的是一双清澈纯真的眼,眸中不带一分算计。
这一点,真不像她的父亲。
一旁的婢女介绍道:“这位便是嫣儿小姐。”
李嫣儿是李相国最小的女儿,也是我要教的学生。
我怔愣道:“嫣儿小姐一看就是天资聪颖,日后定是京城里一等一的才女。能有幸为小姐授课,荣幸之至。”
说罢,我稍稍侧过头去,不再直视那双眼。
这会让我想起那个被我亲手抛弃的自己。
李嫣儿看我却很起劲,不似李相打量中带着算计,她眼中尽是惊奇。
她崇拜道:“沈先生和我想得一样好看!那些诗我常听兄长他们念,每一首都喜欢极了!我还会背呢!我喜欢那首《春山》,也喜欢那首《咏梅》,还喜欢......”
李嫣儿眸中闪着光,口中说个不停。
见我不做反应,她便会自己回答自己。
身旁的婢女上去拉住她的衣袖:“小姐,该回去用膳了。”
她小嘴一噘:“春红,你别拉我,我瞧沈先生投缘,想和她多聊聊。”
我不想再听这一声一声犹如针扎的清澈明爽的声音,快语道:“小姐还是要准时用膳才好。”
我本以为我这话说出去多半无用,却不想李嫣儿爽快地点头。
“我听先生的,这就回去用膳。”
说罢,她对我恭恭敬敬一拜,转身而去。
我苦笑一声,我这样心中迟暮之人,本不该教授这样一个鲜活的小姑娘。
*
我入相府的那夜,京城四处燃起了点点火苗。
那火中烧的是我那些被整理成册的成名著作。
放弃傲骨那一刻,我便知那些曾经奉我若神明的人一定会骂得很脏。
毕竟,好人变性,是这世上最令人恶心的事,是比作奸犯科更令人厌恶的事。
我叹了一口气,从袖中掏出自己新写的诗作,借着烛火,一烧而尽。
诗才烧完,府中婢女急匆匆赶来,道:“老爷为沈先生抓了几个带头的,说是听凭沈先生处置。”
我神情一滞。
带头的人是谁,我是知道的。
无非是那几个曾经带头说要追随我的人。
我牵起一丝笑:“替我谢过相国,只当那些人头脑昏了,不过几本书,放了他们就是了。”
不过是烧了我这个没官没职的人的著作,能定什么大罪?
若要扣上罪名,怕是要让他们揽上旁人的罪过。
好让偌大的相府,继续一如既往坐着那京城中清廉正直典范的位置。
婢女应了一声,默默退去。
我转过头去,斜眼瞥见,窗边一道黑影闪过,心里松了一口气。
我知道那是相国的暗卫。
高贵如相国,才不会没事给我这样的软骨头出气,此举,大概是试探我。
看看我这个抛弃了底线的“才女”,是否变成了恶犬。
我抛弃了善,却也不愿沦落为草菅人命的恶人。
恶人也不喜恶人。
我这一番答复,算是告诉相国我尚有良心未泯,不会在日后成为一个咬人的狗。
我将要歇息时,相国派人传话:“明日卯时,请先生到明义阁为小姐授课。”
传话的人递给我一本书,是《诗三百》。
我知那是明日起我要教授的内容。
我点头应下,垂下的眸中莫名染了几分湿润。
诗中赞扬品性皆是我曾经向往,如今看着我心中发疼却又无可奈何。
清早起来,我略施粉黛,便赶往了明义阁。
我已早了半个时辰,却不想李嫣儿到得更早。
她瞧见我,放下手中捧着的书,乖乖叫了句:“先生金安。”
虽我已经算是早到。
虽作为学生该等一等我这个老师。
虽她未消童气的面上并无一丝怒色。
可因她相府掌上明珠的身份,我心中还是生了惧怕。
若是她怪罪,我少不了要受罪。
我头低了几分,身子也下意识弓了起来。
“抱歉,让小姐......久等了。”
李嫣儿眼睛一眨:“沈先生,你不必道歉,我早来是想看看书的,是怕先生问我时我不会呢。”
她说得真诚,不夹杂一分做作,让我又恍惚起来。
可她身后的婢女眼中的愤怒丝毫不加掩饰,让我瞬间清醒。
我心中暗道,想来这位李小姐,不过是少不经事,尚存天真。
没有谁能逃得过世间权势名利的熏染,我如此,未来的李嫣儿亦如此。
我轻咳一声:“晨间风寒,小姐早来容易受凉。”
再来几次这般情况,怕我要被李嫣儿身后的婢女在相国面上好好告上几状。
那样,我就真是再难活成一个像人的人了。
沈嫣儿轻轻一笑:“也是,多亏先生提醒,以后我就在自己屋内背书。我都听先生的。”
我满意地点头。
这样对我乖巧,又对我带着几分崇拜的学生,若不是相府千金,我一定会万分喜欢,以至于恨不能倾自己所有去教授她。
可我不能。
我忍住心中欢喜,暗暗告诫自己,她与我不同,是高高在上的贵女。
*
我尽力教授李嫣儿书中知识,却唯独不敢尽心。
日子久了,我越发看出沈嫣儿的聪明。
她的聪慧甚至远远超出我这个早慧面圣的女童。
《诗三百》她读过几遍,便能无一错字的全文背诵。
说是过目不忘,也不为过。
我讲授的内容,不需斟酌太多直白的解释,她便能理解个七八分,丝毫没有那些村中孩童接触新知识时的阻塞。
课歇交谈之时,她小小的嘴里,总是吐出些惊人的发言。
“诗中为何说女子嫁过去宜室宜家,而不管男子?”
“为何是女子最后反是不思,亦已焉哉?要女子无奈去后悔被骗导致悲剧的后半生?”
对于这些维护女子的话,我笑着看她,不说对也不说不对。
李嫣儿只当我赞同她的话,从书中各处调出男女不等的词句。
书中其余典故她也知一而举三。
“前朝那魏相贪污致使我朝太祖起义,前几日鹤县县令家中搜出五千两纹银,他们不就如同书中硕鼠?受百姓供养,却丝毫不知取之于民,当用之于民?”
这种话平民百姓常谈,说为官者欺压,是因为他们是被欺压的人,才会愤怒。
但高贵如她,作为受益者,本不该谈。
我不敢说她对,也不敢说她不对。
只用之前村中教我的那位秀才的话回复她。
“世间之事本就如此,有人善就有人恶。有人生来高贵,有人生来低贱。万事万物皆是平衡。”
我话音刚落,从前一直看我带着崇拜的李嫣儿眸色一暗,眼中透出我从未见过的失望。
“先生,我还以为你会说你愤恨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恶人呢!怎么你也被这些封建思想同化了?”
说完,一向乖巧的她冲出座位,跑出了学堂,奔跑间,她袖中一团纸掉落出来,落在了地上。
她身后的婢女急忙追去,临出学堂前狠狠瞪了我一眼。
我不知所措,目光扫到了李嫣儿掉落的那张宣纸。
我蹲下身,捡起那张纸,将它摊开。
上面写了一首诗。
一首......赞美我的诗。
诗中赞我品格高尚,堪比圣贤;为民请命,性如竹菊。
纸上的字迹是李嫣儿。
比起她十岁写出这首诗,我更震惊于她写出的第一首诗,是赞美曾经的我的。
她只知道从前的我,并不知道现在的我。
刹那间,我眼中泪水涌出,又被我急速抹下。
我再次告诫自己,不能视一个高贵的相府千金为自己的学生。
夜里,不出所料,李相国将我叫了去。
不用猜也知道是李嫣儿的贴身婢女告了状。
他看也不看我,一边转着手中茶杯,一边淡然道:“嫣儿是我最小的女儿,本相最疼她,只想她过得称心如意,还望沈先生体会体会我这为人父母的心啊。”
我在他身前站着,腿和手不自觉颤抖。
我开口时,有些结巴:“今日授课,是我唐突了......”
李相国点点头,将手中的茶饮了下去:“小女一向喜欢先生,还望先生不要让小女失望,也不要让本相失望。”
我拱手一拜:“定不让相国失望。”
直到李相国挥手起身走人,我这一关才算是过了。
做出那些荒唐事后,我是越发难做个人了。
*
李嫣儿第二日再到学堂时,眼中出乎我意料的又有了光。
课歇之时,她支开贴身婢女,对我轻声道:“先生,我要救你,我要让你看到你眼中理想中的世界!”
我迷茫地看向她,怀疑自己听错了话。
李嫣儿又重复了一遍,才让我确定,不是我昨日惊吓过度,耳中幻听。
她继续道:“我虽不知先生为何变了,可我想先生定有苦衷。”
我心中一颤,死寂的心似又要忍不住恢复它的跳动。
从未有人说过要救我,从未有人说过我定有苦衷。
从来都是我嚷嚷着救别人,从来都是我想着如何同别人解释我真的问心无愧。
我抿了抿唇:“小姐能有这份心,实属世间难得。”
她笑得灿烂:“先生,命运让我穿越在相府,必是要让我大有作为。”